发布时间:2025-10-16 23:48:01    次浏览
仲夏之夜,住在祁连山隧道工程施工驻地的板房里。床上的被褥厚实温暖,是工程处的同志准备的。窗外寂静无声,恍若天外驻地。没有一丝杂音。但是,心里总被一种难抑的感伤和不能熄灭的情愫困扰。久久不能入睡。一件青中透绿,拙朴自然的佩物,贴在我的胸口。早知祁连有玉,墨绿纹路如绵延山麓,又似潺潺流水。这一块,虽不是名玉雕琢,却比任何金银珠宝还要令我疼惜。中午,沿大通河进入祁连山。翻过道道山梁,视线渐渐开阔。青蓝色云雾缠绕山间,细雨中,蒿草的气息夹杂着野生蘑菇的味道四处弥漫。河两边,草甸吐着黄色的小花一直延伸到山脚下。硫磺沟藏着硫磺,藏着金子,像花瓣一样开在草山上。一条简易的便道似花中抽出的一根红蕊,通向高高的冷龙岭,通向海拔4000米,连接甘肃、青海两省高铁隧道的工地。五年了,这条沟,不知走过了多少车辆,多少人,留下了多少汗水和泪水。再往前,走过简易的桥面,工地清晰。山谷里荡起了一阵轻柔的风,刺破云隙的光线照在已经竣工的隧道口青色的拱顶之上。我抬起头,仰望着这座与祁连山的深邃、伟岸、高耸、强大相媲美的钢铁之躯,猛然间,一股热血流遍了全身。人的伟力,智慧,艰难,隐忍,多种情感袭上心头,无法用言语尽述。晚饭时,与住在山上二度采访的著名军旅作家徐剑相遇。同桌的有二十局的几位老铁道兵。桌上是四川泡菜,采来的野蘑菇。阴雨的夜晚,穿着厚厚的棉衣还在瑟瑟发抖。作家徐剑是云南板桥人,想不到与我们坐在一起的其中两位老兵也是云南人,且与我的朋友二十局新闻站驻青海记者站站长觅汀同乡,来自镇雄县雨河镇。老兵有些拘谨,但因为徐剑是他们的老乡,话便渐渐多起来。同乡,自然有说不完的话。何况少小离家,身为军人的徐剑早已被这些铁兵壮士,为贯通隧道蛰伏雪山五载的勇气和豪情所感。聊着家乡的事,说着工地上的生活,情发深处,不免动容。其中一位云南老兵杨绍文,讲起了他的妻子。杨绍文1978年入伍,1984年集体转业到地方。是一名铁道兵战士,也是一名筑路工人。修路的地方,大多环境恶劣,条件艰苦。但是,杨绍文说:“农民的儿子,有什么活不能干,又有什么苦是不能吃的呢?”这几年,他年龄大了,身体又有病,领导安排他在工地管材料。他又把一颗心扑在了工地上。只要他在工地,哪个领导都觉得放心,安全、施工、进度、车辆就都会有保障。有时候为了图方便,节省时间,他干脆卷着铺盖住在隧道里。隧道里,又潮湿、又不透气,他一住就是一月、半月。最冷的时候,气温能降到零下30度。 杨绍文没有豪言壮语,甚至也想不了那么多,只是觉得应该尽快完成打隧道的任务,为领导多分担一些难处。大家一起在外干活不容易啊!“杨绍文还是一位心灵手巧的细心人呢”。 作家徐剑来过一次,知道杨绍文的故事。“杨绍文在山上给妻子雕了一件佩物,非常漂亮。就戴在他身上。”云南老兵杨绍文,迟疑了一会,把戴在脖子上的那件佩物,拿了下来。我伸手接住,认真欣赏着。这是一件美丽清秀的佩物,捧在我的手心里,像观音菩萨的纤纤佛手。定睛凝视,又仿佛盛开在云南山间的一朵缅桂花。这是杨绍文用祁连山上的石头,手工磨制出来的,是送给妻子的礼物。等隧道打通了,回到家乡,妻子看到这件带着丈夫体温的佩物该有多幸福啊。我用双手捧着,还给杨绍文。可这时,杨绍文却突然站起来对我,对大家说,“这件佩物就送给你吧!她已经用不着了。”我深感意外,不知如何是好。在座的人都抬起头,望着杨绍文。“为什么呢,为什么要送给我”。我看着大家,大家都低下了头。“妻子已经过世了。”杨绍文低头一笑。“她用不着了。”他一边憨憨地笑着,一边把细细的红线穿起来的佩物,又一次放在我的手心里。“绳子有些脏,不大结实了。”我心里一阵难受,看得出,他是舍不得的。可拒绝他,又怕伤了他的心。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,他的那双眼睛明亮而真诚。来之前,听觅汀不止一次地叙述,这两座位于祁连山深处的隧道,是兰新高铁海拔最高,最不易控制,施工难度最大、最复杂的隧道。也讲过,这五年,中铁二十局所经历的困难、挫折,吃过的苦头。这件佩物,实在是包含着筑路人太多的苦衷与心酸。那么我,又有什么资格领受如此珍贵的礼物呢?天上的云朵在慢慢地飘,地上的青草染上了傍晚的霞光。恍惚中,早春的云贵高原,氤氲中的雨河镇,像清澈的水一样流进我的梦。那是一片被群山依托着的高原,山花尽染,绿波荡漾,轻盈的河水映着蓝天上的云朵。小河上有座小桥,有黑色纹理的那种木桥。木桥上靠着一位孤寂、沉默的中年女人。女人,是杨绍文的妻子。她不是在桥上等人,也无暇欣赏这座桥的美丽。明知远方的丈夫不能回来,她只是在傍晚,从地里回来的时候,伏在桥栏上,向西北方看上一眼。她不到20岁便嫁给了同村的青年杨绍文。杨绍文是参了军的。这在当年,是让村子里的姑娘羡慕很久的事。她很年轻,很漂亮。那时候,她一点也不清楚,在遥远的西部高原筑路的铁道兵,一年到头,在外面的时间会那么久,那么长。回家的日子会那么少,那么短。他们有了二个女儿、一个儿子。还有需要操心的四位老人。为此她不得不终日忙碌在田野里,奔波在山道上。她种玉米、种土豆。她伺候老人,照顾三个孩子。高原的风,很快把她吹皱了,吹干了。不再年轻的身子,不再漂亮的她,一心支撑着这个家。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。高原上的女人,不怕苦。可是谁又会料到,还未等孩子们长大,她自己却生了重病,什么活也干不了。病痛让杨绍文的妻子,躺在了床上。躺在病床上的她想了很多很多。治病需要一大笔钱,可在外干活的丈夫,挣钱不容易。她年轻时,去丈夫工地呆过,铁道兵吃的苦她看在眼里。而且那几年收入也比较低,杨绍文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地往家里寄,家里还是捉襟见肘,如果再把钱都用在看病上,这个家该怎么办呢?她拒绝治疗、拒绝看病吃药打针,固执得像一个巨大的磨盘,谁也推不动。大女儿哭着打电话告诉父亲。杨绍文急得直冒火。他在电话里劝自己的妻子。可是妻子仍然执拗地按自己的意思做。没有办法,杨绍文不得不扔下工地上的事,赶回去给妻子做工作。妻子当面答应了,他一离开,还是照旧躺在床上挨着,哪也不去。杨绍文知道,他没有办法在家照顾妻子,这时候,他更需要工作。祁连山的冬天风雪弥漫,隧道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杨绍文又黑又瘦的脸上。晚上,借着微弱的灯光,他一点一点地雕琢着隧道里落下来的一块青绿色的石头。都说祁连山上有名玉,杨绍文想为自己重病的妻子找一块,却没找到。手中的石头干干净净,润润的,和玉一样纯美,和玉一样光滑,散发着甜香,闪动着光泽,握在手中就像拥着妻子温婉的身子。杨绍文的泪水滴在石头上,石头慢慢变成了一朵缅桂花,静静地开放,绚丽地开放,变成了一块玉,高贵的玉。就像世界上有许多人,不是因为名气大而高贵;许多平凡的人,不会因为没有名气,就不高贵。白雪沉沉地压在陡峭的山头上。冬天还没过去,缅桂花还没有完全打磨好呢,妻子就离开了人世。赶回家料理妻子的后事。谁知更大的悲哀和痛楚,等着不轻易流眼泪的男人。妻子竟然在临终前,在忍受着病痛折磨的日子里,给自己找了一位新妻子。女儿告诉杨绍文,妈妈在身心最痛苦的时候,宁可忍受剧痛,也舍不得花一分钱为自己减轻病痛。她说,“你们的爸爸挣钱不容易,即使把钱给我花光了,让妈妈多活上几天又有什么意思呢。”她还说,“妈妈这一辈子能嫁给你们的爸爸,已经知足了。”并一再嘱咐女儿,“妈妈走后,一定要让爸爸把自己选定的人娶进门,替妈妈照顾这个家,替妈妈照顾你们的爸爸。”不记得有多少个日日夜夜,杨绍文能感觉得到,妻子的生命不会维持太久。不幸,似乎是预料之中的。可是,他怎么也没有想到,自己的妻子竟善良到叫人无法接受的地步。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,也没有女人不为自己家人着想的。可是为了孩子,为了这个家,这个女人付出的何止是爱,又何止是牺牲。高原的雪冰冷无情,却又干净得透明。杨绍文听从了妻子的安排,怀着对妻子深深的感念与愧疚回到了工地。祁连山的夜晚这样美。一座一座起伏的山峰沉睡在月光下。杨绍文敞开衣领,感受着夜的清凉,思念着妻子。再过一阵,祁连山的春天就要来临,隧道也打通了。前妻走后,进了门的新妻子和孩子们的妈妈一样实在。任劳任怨操持家务,忙着地里的活。而穷人的孩子又总是这样懂事。大女儿出嫁了,儿子考取了兰州交通大学。这两年的日子好过多了,妻子也可以瞑目了。摸摸胸前的缅桂花,杨绍文眼前浮现出妻子年轻时,黑色的鬓发上,戴着米黄色缅桂花的动人笑容。那张秀丽的面庞,那双黑黑的明眸从来没有因为分离、痛苦,没有因为田间的劳作,生活的艰难,有过抱怨。哪怕是一声轻轻的叹息,一丝幽幽的彷徨。夜里,我似睡非睡。一直在梦里,又好像一直清醒着。下山后先给缅桂花换根漂亮的结实的绳子。不是嫌现在的这根脏,不好看,是怕细细的绳子断了。因为,从此以后,这朵朴素的缅桂花会一直陪伴着我,开在我心头。它比任何璀璨晶莹的名玉还要炫目,比任何金银镶嵌的珠宝更珍贵。也或许它就是祁连玉的前世今生,是祁连山最尊贵的玉。就这样,胡思乱想着。隧道贯通后,就要通高铁了。会有很多人乘兰新高铁,来往于新疆、青海、甘肃旅游、探亲、做生意。穿越16公里的祁连山隧道只需5分钟。但是,为了这5分钟的距离,中铁二十局的建设者在祁连山苦战了整整5年……还有多少像杨绍文这样的筑路者,还有多少缅桂花一样缠绵悱恻的故事。我多想告诉身边的人,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似乎与现代社会不太合拍的人。他们看上去有点笨,有点傻。他们一边承受着与亲人分离的痛苦,一边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,自己的才华。这样的年代,这种人稀缺,但毕竟存在。我还想告诉那个在天国里的女人,你是幸福的,你的丈夫虽然不英俊、不潇洒,不会说甜言蜜语,但他是一个好男人,一个诚实的,与众多筑路人一样品德高尚的人。他会永远怀念你,并以你为荣。第二天清晨,天放晴了。阳光洒在青翠的山坡上,一任光晕流泻。成群的,被牧人打上红色记号的羊群在绿色的山间缓缓移动。蓝天清澈如水,我的心也亮了。是这朵沉静温和的缅桂花一直让杨绍文的心隐隐作痛,还是这朵为前妻雕琢的花,不知该托付给谁。是远逝的她,还是三年没有见面了的新妻子。思虑中,杨绍文下决心把它给了我,一个毫不相干的,一个远离他生活,但却能够体会他的苦衷,并记住她妻子的女人。他知道,命运是无法抗拒的,生活又是这样的不易,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……也许是作家徐剑,当时就想到了这矛盾而又让人难以释怀的情感。如若不然,为何在杨绍文把缅桂花送给我时,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。眺望祁连山,祁连山巍峨屹立,宁静安详。心系祁连山的人,天上的她和地上的她,此时,会在晨光中微笑吧。